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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四章 莊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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午飯過後,田生仰靠在的院子裏的躺椅上,無所事事。溫暖的陽光把田生的臉曬得通紅,田生覺得癢,忍不住想去撓一撓。不過田生懶得動彈,手枕在腦袋底下,不願意抽出來。

田生好久沒有像現在這麽清閑了,他覺得他可以就保持著這個舒服的姿勢,從靜謐的午後開始,一直到寂寥的夜晚。沒有人來打擾,頭腦全部放空,時間也就變得悠長起來。

雖然田生已經賣力地說服自己,這樣的日子才是自在安樂的,但他依舊感到無比的落寞和傷感。兩天前,他還有兩個徒弟。因為這兩個徒弟,他內心始終保存著一股強烈而神聖的責任感。即便每日都在為各式各樣的思緒煩憂,他依然精力充沛。每晚入睡前,總是會不斷回憶白天時的情景。

邱林,神采飛揚而又格外調皮。她開心的時候,上進、勤奮、機敏、靈動,一切美好的詞都能在她身上體現出來。而當她決意鬧別扭時,即使不理會她,她也會在一旁無休止地搞破壞,讓每個人都不好過。

莊軒大多數時候都是規規矩矩的,但一旦固執起來,只有田生這個做師父的先妥協讓步才行。否則田生和莊軒的爭論一定會持續到最後,並且田生已經面紅耳赤、說話都不利索了,莊軒還是淡定地堅持著,絲毫不在意田生的情緒。

然而,無論一天之中是煩惱多一點,還是歡笑多一點,田生總是會對接下來的每一天充滿激情。這種前所未有的激情填滿了過去的一個多月時間,並且顯示出了難以估量的生機,似乎可以無止境的延續下去。可是,經過那一天不速之客的來訪以及他和阿景尷尬失敗的拜訪,這份激情又蕩然無存了。

“哎。”田生不禁感嘆道,“太陽真大啊。”

田生說完,雙手依然沒有動作,任由陽光將他全部包裹起來,微風帶來熱浪,在他身上翻滾。

昏昏欲睡之間,田生神識一動,雙眼猛然睜大,整個人“嗖”的一下從躺椅上騰起。門口,莊軒邁著大步朝他走來,像往常一樣喚道:“師父。”

莊軒的喊聲十分平淡,卻讓田生內心掀起一陣波瀾。田生無法也像往常一樣,平靜地點頭示意他聽到了。他難以克制激動的情緒,問道:“你怎麽來了?你不是要去載天山嗎?”

莊軒不慌不忙地走到田生面前,神色如常地回答:“統領大人幫我說情,載天山的人同意我上山修行了。我爹催著我趕緊上山,還給了我載天朱派入門心法口訣。”

“哦。能去載天山確實是好事。載天朱派是天下修行第一大門派,你去了之後,修為一定能一日千裏的。”田生有些不自在地說道,“你是來專程和我道別的嗎?”

莊軒搖了搖頭微微躬身,歉意地說道:“師父,我爹對你有所誤解,所以那日才會唐突的登門造訪。但是我這兩天已經和他解釋過了,我告訴他,你絕對不可能是陰險狡詐之人。”

田生也面露歉意:“是我不好,讓你和你爹鬧不愉快了。”

莊軒不置可否,繼續說道:“我給他說你教導我們修行,一直都是傾囊相授,從未有過保留。但因為你教授我和邱林修行的方式與載天山不同,便被他認為你在有意敷衍我們、耽誤我們。師父,你誠心誠意地對待我和邱林,卻招致別人的誤會,甚至詆毀,我實在是有愧於你。”

田生將莊軒扶起,溫和地說道:“莊軒,我不在意那些人對我的看法,你不用感到抱歉。其實,說起來,是我有愧於你才對。”

莊軒臉色微變,連連搖頭,喃喃自語道:“師父,這怎麽能是你的錯呢。”

田生嘆了口氣:“一直以來,我修行都是由著我個人心性,胡亂摸索,毫無章法,我根本沒資格當人的師父。你和邱林拜我為師,我不僅沒能將你們帶上修行的正道,反倒讓你和你爹起了沖突,讓邱林她娘感到不安,其實,錯的是我,應該道歉的是我才對。”

莊軒連連搖頭:“師父,不是這樣的。”

田生心底忽然生起一股倦意,這股倦意來自他對自己,以及對莊軒,對現實的無能為力的倦意。他似乎在身邊的人身上隱約看到過這種倦意,但這是他第一次如此深切地親身體會到。

因此,田生苦笑著說道:“好了,現在再去計較誰對誰錯都沒有用了。莊軒,我去過載天山,載天山上有許多修為高深的高人。你早點上山,找一個高人當你的師父,讓他帶著你,教導你,你現在還那麽年輕,正是修行的大好時機。我相信你,你以後一定會成為一個修為大成的修士的。”

莊軒擡起頭,眼神中含著幾分沈思與堅定,直直地看著田生。

田生與莊軒對視片刻,莊軒眼中的堅定,田生在莊軒剛拜他為師的時候見到過,這讓田生不免有些失落。田生不自然地側過了頭,強作鎮定自如地說道:“你上了載天山,就按照載天朱派的規矩修行,不要出什麽差錯,把我教你的那些都忘了吧。”

莊軒雙眼一閃,似乎想到了什麽,他神態嚴肅,語氣堅決地說道:“師父,這兩天,我想通了一件事。我認定你是我的師父,不會改了。載天山,我也不會去。我要一心一意地跟著你。”

田生一驚,他又欣喜又著急地說道:“好啊,你跟著我,我會好好教你的。我一直都覺得,你和邱林的修行比我自己的還要重要。只是,我,我覺得我能力不夠啊。”

說到這裏,田生頓了頓,臉上又浮現出失落的神色:“可是,好像我也沒教你什麽。每次你和邱林來,我都只是叫你們和我一起打坐,現在想想,是挺無趣又沒用的。”

莊軒皺了皺眉,說道:“師父,怎麽會沒用呢?我和邱林的進步你不都看在眼裏嗎?”

田生還是十分猶豫:“我不想害了你,莊軒。我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麽修行,我自己都很迷惑,很茫然。你應該去載天山的,載天朱派才是修行的正統之道。”

“師父,都是修行,哪有什麽正道之分啊。我看過載天朱派的修行法則,且不說它如何清楚地規定了心法口訣,那法則從頭至尾,無一不在宣揚載天朱派才是修行正道。”莊軒淺笑,年輕的面容上透露出一絲老成的自信,“師父,如果用載天朱派的觀念來看待你的修行,你當然是旁門左道。但是,用你的修行理念去看待他們,同樣有許多能夠指責的地方。”

田生一楞,慌張地說道:“你這說的什麽話,我哪有資格指責他們?”

莊軒不以為意,說道:“世間萬物同樣如此。我曾在文章中看到,人若睡在潮濕的地方,腰背就會酸痛,而泥鰍卻生活在湖池之中。人馴養家畜為食,而禿鷹卻吃腐屍,牛羊卻吃青草,烏鴉和貓頭鷹卻捕食老鼠。放眼世間,連對居所美味的判定都紛雜錯亂,更何況是那些深層次的東西呢?”

田生眨了眨眼,眼中滿是疑惑。

莊軒輕笑一聲:“師父,我的意思是,對於修行本沒有絕對的尺度,何為正道,都是一家之言而已。而我更願意和你一起修行,煉化天地之氣,感知萬物之靈。載天山,不去也罷。”

田生聽到莊軒把載天朱派和自己相提並論,尷尬地想要反駁,莊軒卻沒有給他機會,繼續說道:“這天地的靈氣本是一體,修士煉化之後,便匯聚在自身,成為真氣。既然天地之氣本質上都是沒有差別的,那麽有靈的萬物也都能渾同為一。人與野獸,草木與花朵,萬物恢詭譎怪的異態都可以是一樣的。與其勞役不息地去追逐正道,分辨是非,不如安於渾然,無所依憑,自由自在。師父,你教導我們打坐,讓我們忘記自身形體,僅由心靈與神識馳騁天地,以空明虛靜的心境去感受萬物,而不去過多地追究對錯曲折,不正是順應了天理本然嗎?”

田生聽得雲裏霧裏,整個人傻傻地看著莊軒。莊軒依舊神采奕奕地說道:“我爹不讚同你的修行之道,說師傅你連修行基本的法則都一無所知。你教導我修行,卻沒有一成套的心法口訣,不知道如何循規蹈矩地煉化靈氣,一步一步地提升修為,所以我爹才會怕你耽誤了我。”

田生臉頰泛紅:“你爹說的沒錯。”

莊軒卻更加興奮地說道:“師父,我爹說的沒錯,但你也沒錯啊。你說你一直以來,修行都是由著個人心性,說不清修行當中的關節訣竅,或許這聽起來像是無稽之談,但我覺得,這只是另外一條修行的道路。文章中還說,若是能將日月都囊括於胸,宇宙都容藏於己,萬物都是交疊包含著的,既紛繁繚亂又渾然一體,如何能從中辨別的出是非利害?若真存在卑賤與尊貴,正道或是偏門,那很可能是出於成見與私心。”

田生不由說道:“可是,你爹畢竟不認同我,不管是他的偏見也好,是我修行的缺陷也好,他是你爹,你不該忤逆他的意思。”

莊軒隨意地聳聳肩,說道:“那位文章的作者一定是世外高人,他在夜晚夢見自己變作了蝴蝶,恣意快活地翩翩起舞,全然忘記了自己。即使醒過來,也難以分辨究竟是恍惚間窺探到了蝴蝶的情感,還是被蝴蝶占據了自己的身體。”

田生聽得入迷,忍不住說道:“那是多麽美好的感覺啊。”

莊軒也點頭說道:“我雖然還未能達到高人的境界,但我在打坐煉氣時,也時常感覺自己就像是屋檐的小鳥,為清晨的陽光高聲鳴叫,或者是樹上被狂風卷起的葉子,既無力又自在地飄蕩著下落。我和我爹談論這些的時候,他不理解我,卻也沒有再極力反對。修行廣博而深遠,豈是那麽容易可以看清的。我選擇繼續跟著你,不僅是因為我相信你,我也相信我自己。師父,你也要相信你自己才行。”

田生聽完莊軒對長篇大論,更加疑惑不解,莊軒似乎是在為自己說話,在為他的修行之道辯解?可是為何他自己卻聽不明白呢?或許是因為自己太過愚笨,領悟不了莊軒話中的精髓。又或許是他從來沒有在意過這些彎彎繞繞,說好聽一點,就是超然世俗之外,說難聽一點,就是遲鈍木訥,進而淺薄無知。

田生唯一能明白的一點就是,莊軒不會去載天山,還是會跟著他修行。僅這一點,就足夠了。因此,田生愉悅地拍了拍莊軒的肩,然而開懷地笑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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